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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4章 賢良正直李大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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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對於天子召見,當事人李佑很不爽快。他剛進入朝廷中樞之地,正是興奮時候,得意勁頭還沒有下去,思緒更是暢想如飛。此刻可沒什麽心情去卑躬屈膝地見那高高在上的皇帝。

不過李大人沒有拒絕的資格,只能將自己翹起的情緒壓一壓,隨著傳旨內監在背後無數道目光註視下出了閣門。

只轉過一個彎便到了內閣北面的文華殿,只見得殿外的檐下、階前列立持械侍衛、內監數十人,端的是警備森嚴。

李佑被擋在了十丈外,傳旨內監先進去覆旨,片刻後又出來傳了上諭,叫李佑覲見。

李大人趨步進殿,進了門沒敢東張西望,只低頭暗暗註意前方。

然而當中卻是一方書案攔住了去路……而好似說書先生一般立在書案後的不是朱部郎又是誰?

李佑微微一楞,看見朱部郎大袖中伸出手指頭比劃著,李佑便心領神會地繞過書案繼續前進。

與朱部郎的書案正對不遠處,在手持金瓜的錦衣衛大漢將軍左右侍衛下,是半榻式的寶座,寶座上有位明晃晃的黃袍人物,定然是當今天子。

李佑哪有功夫看清楚天子模樣,先把一拜三叩的禮節做足了才是,為人臣者君前不可失儀,入直內廷之前學過的。

在叩首的同時,李大人用眼角掃了周圍幾下,從下擺顏色可以看出,大約還有五六個緋衣高官在兩旁站著,估計就是前來侍講的大佬們了。

“平身罷。”金口玉音十分清晰,垂詢道:“林黛玉近來如何?”

李佑剛剛起身,卻被天子這句不知因何而起的問話搞得險些立足不穩,擡頭望著陛下瞠目結舌。

他在來的路上,短短時間內曾經設想出無數種可能,但絕對沒有想到天子會當頭問出這一句不知所謂的東西。

殿內諸公面面相對,俱都疑惑無比,這林黛玉是何人?

李佑當然知道,林黛玉是上輩子中紅樓夢的女主角,這輩子雖然沒了紅樓夢,卻被李環姑娘聽他講了幾段紅樓故事後,生生造出一本《黛玉觀園記》。堪稱是本朝第一反傳統女性向佳人才子詞話小說,而且開創了連載模式。

這書在江南閨秀中很是流行的,幾乎人手一卷。大有拳打《牡丹亭》,腳踢《西廂記》的勢頭。雖然文學價值比那兩本差了幾條街,但更爽快就是王道……

問題在於,江南距離京師兩三千裏,宮禁內外隔絕更如天塹,天子能看到這本書的概率無限接近於零,聽這口氣他卻是看到過了?李佑百思不得其解。

而且天子的意思就是詢問後面情節了,李佑答不上來的。那書他也就看了開頭,後面哪有興趣繼續關註,更別說最新章節了。

也幸虧侍講的大叔大爺們不知道林黛玉是個什麽,還以為陛下詢問某個臣子近況,不然少不得進諫勸誡。

原來今日日講課題並非經史,由禮部員外郎朱放鶴先生主講文學之道。所以氣氛比較寬松,偶然講到人的才華時,殿內眾人產生了小小的分歧。有人認為“三分天生,七分勤學”,有人認為“七分天生、三分勤學”。

比起軍國大事,這種爭論的確只能算小小的分歧,天子便問講官朱部郎的意見。

朱部郎卻道:“昔日吾以為勤學為正途,近日見了江南李佑,始信世間確有才具天授者。”

話說李佑的才華,不熟識的還好,越熟悉他的人越覺得鬼神莫測。一個只為了在公門當差讀過幾年書塾的人,四書五經都背不全,卻能張口成詩,閉口出詞,此外四海五洲風土民情幾乎無所不知,怎能不讓別人感到有些神秘。

幸好這年頭封建迷信思想和傳說頗為流行,大家見怪不怪了,只道是李大人得天之寵,還存有前生後世殘餘的慧根。其實這個解釋很接近真相了……

天子聽自己這個遠房皇兄說到李佑,想起在宮中翻到的一本有趣好笑的書,便又問道:“江南名人喚作李佑的只有一人否?現居何職?”

也在場的吏部尚書許大人答道:“近日新選直誥敕房中書舍人。”

天子便下旨著內監去誥敕房察看,若李佑已經上任便召過來見一見,卻不曾想上來就問林黛玉。

這皇帝陛下正當少年,十五六歲,倒也眉清目秀齒白唇紅,其他李佑也不好細看。

大概天子也是意識到自己的言語有些唐突了,於是改口道:“朕聞你詩才出眾,是天生耶?還是勤學修來耶?”

李佑連忙答道:“一多半是天生,不過自幼蒙蔽不明,頑劣無知。但自景和元年後卻靈竅漸開,時有所悟。”

他倒是想說苦學,但從小到大念過幾天書鄉裏都知道,說勤學苦修太欺君了,還不如編個天賦奇才。況且本朝對神童向來很優容,能占點便宜也是好的。若是換成其他朝代,在禦前李佑就未必敢這麽大大咧咧地自吹天才了。

皇帝笑道:“好一個天生。朕試上一試,著你即席而作。聽仔細了,題曰春閨。”

李佑不禁喜上眉梢,本來還擔心陛下出個偏題怪題,不想如此容易。以春閨和閨怨為題材的詩詞太多太多了,各種風格均有,隨便想想心裏就冒出幾首不錯的。

但他隱約還感到陛下的口味似乎不太對頭罷,又是林黛玉又是春閨的,有點不符合皇帝身份。

不過陛下是什麽口味不關他的事,他只管賣弄才學就行了,所以又到見證奇跡時刻……他要抄一首長達數百字的,徹底震懾住殿中諸公。

李大人立定於原地,顯得一步不動也可成詩,正要開口,偏偏聽到從左側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,打斷了李佑的醞釀的節奏感。

竟然有人君前失儀,李佑偷偷瞥了一眼,卻見左都禦史趙良仁老大人瞪著他。

要不說李佑時常被稱讚悟性高。就是被瞪了這麽一眼,立刻福至心靈,瞬間發動了變臉技能。

只見得李大人揖拜道:“陛下坐承大寶,雖海內清平,亦當常思祖宗創業艱難而勤於經義史策,或能修身或可鑒今。故與殿中君子坐而論大道方是正理,安可沈於聲情小道娛人娛己哉!此乃文華之殿,此乃日講之時,臣不敢應詔,請陛下收回旨意!”

頗有賢良正直大臣的風範……因為李佑剛才突然醒悟,自己現在的位置不同了。位移則勢易,不能照搬基層的一些土鱉做法生搬硬套。

皇帝在莊嚴的上課時間,出個家國社稷題目也就罷了,出個春閨題目你也去湊熱鬧,還要臉不?前朝有青詞宰相,難不成本朝出一個春閨舍人?

有詩雲,可憐夜半虛前席,不問蒼生問鬼神。

聽到李大人很莫名其妙而又耳熟到起繭子的諫言,少年天子興致盎然的臉色驟然耷拉下來,冷哼一聲道:“掃興!”

隨後天子便起身揮袖朝後殿而去,侍衛內監連忙跟上。

李佑還在回味自己的精彩發言,意淫著起居註官怎麽記錄自己忠言逆耳犯言直諫……

只聽見一通作響,擡眼卻發現少年天子又轉身回來了,賭氣指著某賢良道:“李佑所言極是,朕心領之。朕觀李佑形貌出眾,聲音洪亮,可狀觀瞻,今後經筵日講,以李佑為讀書官!”

這也叫獎賞?李大人登時苦上心頭……但天子恩典,仍不得不拜倒叩謝。

能在禦前經筵日講占據一席之地,從士林聲望角度說絕對是榮耀。可以看看這份名單裏都是什麽人,有大學士,有部院九卿,有公侯勳貴,有翰林清流,有臺垣科道。

好像是不錯的差事誒……為何李大人還叫苦連天?首先是他對經義絲毫沒有興趣,感覺十分枯燥難忍,哪有心思在四書五經裏虛度時光。其次,這個讀書官職責讓人有點煩。

經筵日講上也是有很多角色分工的。有負責統籌的知經筵事,有負責講課的講官,負責翻書的展書官,其他大部分都是旁聽的所謂侍講。

按慣例,講課講到某段,必先反覆誦讀四五遍,然後講官才開始講課。大概讀書官就是這個負責誦讀的差事,一般都是由講官本人自己兼職了,自己讀自己講,便利得很。

但天子下旨讓李佑去當讀書官,說白了就是做人肉覆讀機。

可以想象,大殿之中其他人老神在在的無所謂,位置好的打盹似乎也可以,但讀書官可以嗎?

讀書官必須得聚精會神聽著,一旦到新段落章節時候,就要及時出場反覆朗誦幾遍給大家聽,容不得一絲差錯。

又費口舌又耗精神,而且對李大人來說又是很乏味的內容,如何能好受?

關鍵是李佑還落不到好處。清流詞林混兩年經筵日講,就成了一種資歷,這種資歷對李佑這非科舉出身的雜牌中書舍人有什麽用?

但表面上,天子這是虛懷若谷的獎掖李佑,李大人還不得不感激謝恩上演一場君臣相得的戲碼……李佑心裏謹慎估計,即使他朗誦到口幹舌燥,皇帝陛下不會賜茶的。

左右緋衣大臣中,走出一老者,對天子奏道:“既有欽賜可狀觀瞻之語,今後朝參,內閣章本均可由李大人奏讀。”

天子點頭道:“善,正直賢良,豈可匿於囊中。”

朝會上有一種代讀奏疏的差事叫讀本官,例如地方官上來的奏疏肯定是要代讀。讀本官多由通政司裏選身材高大、聲音響亮、相貌堂堂的官員充任。內閣要奏的章本基本都不是自己原創的,派李佑這中書舍人出去代讀也無可厚非。

當了一次忠直大臣的李佑欲哭無淚,真真是自討苦吃了。早朝公認的很辛苦,頂著星星起床,隨著月亮進宮,夏熱冬寒,又禮儀嚴肅不可輕忽。這下想偷偷翹班都不可能了。

馬上要到冬季了,想想一下自己在淩晨六七點,頂著寒風、吸著寒氣在上千昏昏沈沈的人面前念奏本的蠢樣,李大人就不寒而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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